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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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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腳下荊棘叢生,牽絲一樣,縱橫交錯著織成一張巨大的網,趴伏地面蔓延生長,勾勾纏纏間攪作一團,阻塞住進山的路徑,只是有一兩處窄小的地方,荊棘塌陷,嵌進泥裏,似乎被人踩踏過,壓斷了尖刺。李懷信選擇從此處進山,但利刺和藤枝總會勾住衣襟,尤為耽誤腳程。

老蔡行在後頭,沒有李懷信那麽靈巧的伸手,稍不當心,就會被荊棘紮幾下,密密麻麻的刺,像一群蜜蜂追著他屁股後頭蟄,左躲右閃而不及,把他紮得滿身針眼傷,雖不深,但也疼,針紮那種疼。時而被藤蔓縛住腳,磕磕絆絆中,撐住一旁的樹幹,卻撐了一掌心的刺,那些荊棘藤條無處不在,並且攀附著樹幹,纏繞直上。

老蔡十指連心,疼得五官皺巴成一團,一路上嗷嗷叫個不停,他拔掉紮進掌心的幾根刺,冒出幾滴血珠子,痛嘶一聲,輕輕拿袖口擦掉,抱怨:“這也太遭罪了。”

山裏起了風,穿過熙熙攘攘的樹叢,李懷信走完荊棘,攀上一塊巖石,大步登了上去。他一回頭,就見老蔡貓著腰,背對自己,並且已經與他拉開了一段距離,腳底抹油的準備溜。

一柄利劍嗖地一聲,撩起一股寒風,擦著老蔡側頸而過,釘在離他不足一米的樹幹上,嗡鳴陣陣。

老蔡倏地僵住,盯著面前那柄仍在微微顫動的長劍,感覺脖子隱隱作痛。

須臾,老蔡擡起手,摸到側頸有些濕,攤眼前一看:血!

他猛地捂住頸側流血的傷口,雙腿止不住打顫。

李懷信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,語氣如常:“把劍拔下來,給我。”

聽在老蔡耳中,卻像一道催命符,不從既是死,令人驚懼。

他縮起脖子,那裏被劍刃割開一道及細及淺的口子,也就刺破了皮,象征性流了點血,卻足以治得老蔡再也不敢作妖。他擡手拔劍,雙肩一抽一抽的顫抖,然後腳踏荊棘,顧不得兩邊的尖刺刮破布衣,乖乖把劍奉上。

李懷信居高臨下,卻沒有接,瞥了眼老蔡指尖上的鮮血,蹭到了自己劍柄上,遂不滿道:“臟了。”

老蔡楞了一下,立即反應過來,拿袖子又抹又擦。

蹭亮了才讓李懷信滿意,收劍入匣,不冷不熱道:“有種再試試,我保證下次紮你個對穿,絕不只是放點兒血。”

老蔡直冒冷汗:“再也不敢了。”

“想從我眼皮子底下溜走,哼……”李懷信冷笑一聲:“你得會金蟬脫殼。”

老蔡跟在其後,咬緊牙關不吱聲,只能暗自腹誹,憎恨暴增。

斜坡並不算陡,泥土潮濕,雜草上的露珠欲滴不滴,被腳一勾,盡數抖落,沾濕了褲管。

密林深處不時響起伶仃幾聲蟲鳴,在寂靜的深夜,尤為清晰。而整個山間,被一層黑氣籠罩住,因為在山腳下格外稀薄,幾乎難以覺察,但越往高處,黑氣就仿如煙霧,幾乎到了肉眼能識的地步。

李懷信隱隱感覺不對勁,可哪裏不對勁呢?卻難以細想,就好似大腦受到阻礙,無法凝神靜氣,他看向四周,光禿禿的樹枝在黑霧中變幻起形態來,老蔡的聲音在此刻虛無縹緲的響起:“這座山,上不去的。”

李懷信晃了晃昏沈的腦袋,眨了眨有些模糊的視線,問:“為什麽?”

“當年總共死了一千七百五十四口人,全部埋在這山裏,也包括我的老婆孩子……”

李懷信驀地回過頭,眼前的老蔡在幾步外站著,閃過虛虛實實的重影,他臉色冷得可怕,聲音也冷得像冰,帶著長年累月的夙怨,他說:“我想收殮他們的屍骨,好好將他們安葬了,可是上不去,不,也有人上去了,他們跟我一樣,想要把親人的屍骨殮回來,但是這一去,就再也沒有回來過,最後跟那一千七百五十四個人一起,都葬身在了這座深山裏。”

李懷信腳下虛浮,踉蹌幾步,踩著叢生的雜草,響起陣陣叮鈴鈴的聲音,清脆而空靈,占據了他整個識海。

老蔡的聲音像陣風,合著鈴聲一起刮進他耳中:“你既然來了,就去陪他們吧。”

說完,老蔡退後幾步,轉身往山下跑。

李懷信看著他逐漸遙遠的背影,伸手想抓,卻抓了個空,然後他膝蓋一軟,壓斷一叢雜草,又牽起一陣叮鈴鈴的聲響,將他的識海攪得一團亂麻。

雜草中掛滿了鈴鐺,布下陣法,只要人涉足於陣中,就會被晃動的鈴聲攝亂心智。

又大意了!

就知道這老東西絕不會安生,剛才在山下居然沒有全盤托出,講一半藏一半,原來在這兒等著給他下套呢,老奸巨猾的混賬玩意兒,李懷信簡直後悔沒有一劍抹了他脖子,結果著了道吧。

只是這防不勝防的,他又不能未蔔先知,哪會想到這山裏竟然詭計多端的埋伏了遍地鈴鐺,還碰上個一心只想坑死他的老東西,簡直流年不利。

他撐著一絲清明,站起身,往前拖沓兩步,掀起草垛裏一陣響鈴,他攥緊成拳,指甲割進肉裏,擡頭間,一陣天旋地轉。

李懷信艱難挪步,順著鈴音往斜坡上行,識海一會兒紛亂,一會兒茫然,仿佛被人牽著鼻子走,他強行使自己保持清醒,預想抵觸,太陽穴卻針紮一般刺疼,他猛地意識到,這狀態怎麽那麽像來時的兇鈴引路。

李懷信倏地驚出一身冷汗。

兇鈴引路不是用以馭屍嗎?不容他細想,刮起一陣寒風,草木俱顫,如浪潮般掀起一波鈴聲,壓倒性摧折他的意志,識海頓時一片空白,如一具被鈴音操縱的傀儡,行屍走肉般登上斜坡。

整個山間黑氣升騰,籠罩住周身,李懷信所過之處,地上潮濕的泥土微微松動,似乎有什麽東西,即將從地底破土而出。

一聲蟬鳴刺入耳膜,撞進他敏銳的識海,李懷信原本散了焦的瞳孔倏地緊縮,目視前方,長睫微顫。然而那絲清明的目光稍縱即逝,又被一片茫然代替,就在此時,泥土忽然破開,支出一只蒼白的手,五指彎曲成爪,扣住了李懷信的腳踝。

隨即,四處的泥土鼓起小土包,起起伏伏間,泥土從地底被頂開,膝蓋和頭顱鉆了出來。

李懷信神游之際,一昧的想往前邁,可被抓著腳裸的那條腿始終擡不起來。

四下不斷傳出窸窸窣窣的破土之聲,而更高的山層上,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低吼,接著喀嚓脆響,仿如骨頭斷裂。

土裏的人緩緩坐起,掛著泥垢的臉呈灰白色,眼眶一圈青黑,僵硬的扭轉脖子,攀上李懷信……

李懷信仍在識海中掙紮,他身處一片荒蕪,沒過膝蓋的枯草下掛滿了鈴鐺,隨風而響,他想退出這片荒蕪地,可是無論如何都走不出去,現如今,一只腳又被什麽東西纏住了,他只能不斷在原地踏步。耳邊鈴聲越來越響,他欲封閉五感,可毫無用處,那些鈴聲仿佛就在他的識海中,並不來源於外界。他提劍,斬碎了幾只銅鈴,劍風掃出去,成千上萬只銅鈴晃動起來,叮鈴鈴……叮鈴鈴……

他幾乎潰不成軍,左手握住劍刃,一抹,掌心劃拉開一道血口,以鮮血在識海中抹開一筆,口中念道:“消音!”

掌心在虛空中下拉,所到之處,血色盡顯,似朱砂呈於黃紙上,延綿展開……

土裏的人站起身,爪子攀上李懷信肩頭,緩緩湊近。他立在原地,入定似的一動不動,額頭滲出細汗,攥緊成拳的掌心滴出鮮血,源源不斷從指縫間漏出,滴滴答答落在軟土上。

而於識海中,鮮血摹寫成符文,最後一筆,幾乎將他的精氣耗盡,低喝一聲:“破!”

“一早!”

與此同時,一聲低吼猛地撞進他識海,李懷信倏地睜大眼,靈臺驟然清明,若是連自己的潛意識都走不出來,那他這些年在太行道也算是白待了。

他腳下一旋,拔劍的同時,背上劍匣直接將那雙攀在肩頭的手擋了出去。

呼吸間,一股濃濃的腥臭味躥進鼻息,幾乎將他熏死過去,李懷信連忙擡手掩住口鼻,差點窒息。

詐屍的人被擋開後,舉起爪子,猛地朝李懷信撲過去,他手腕一轉,反握住劍柄,側身讓開半步,行屍撲了個空,朝前栽去,劍刃則抵住脖頸橫拉而過。剛出土的行屍就這麽首身分離,倒了下去,頭顱滾進那個原本就埋著此人的墳坑中。

接二連三有人起屍,他們掀開土壤,緩緩坐了起來……

山上傳來打鬥聲,李懷信擡起頭,就見數十個黑影穿梭在林間,那其中,一束長冠的黑影身法鬼魅,木劍一挑,將一湧而上的群屍盡數掀了出去,連她的一片衣角都沒碰到。

李懷信掃了眼起屍的三五一群,被難聞的氣味憋得難以呼吸,他速戰速決,決定上山與貞白匯合,沒走出兩步,發現周圍一排栽種的柳木,井然有序排列著,仿佛圈出一整塊山地,李懷信以目力丈量,柳木之間間距出奇的一致,甚至分毫不差,顯然是有人精心測量後栽下,李懷信環視一圈,忽然明白了,難怪這山間的陰煞邪氣這麽重,原來是因為這一排排柳樹阻擋,以防陰屍之氣外洩,從而形成一個聚陰池!

李懷信想起老蔡之前說的那句:“當年總共死了一千七百五十四口人,全部埋在這山裏!”

全部埋在這山裏。

李懷信心頭一突,望著被黑氣荀饒的林間,還有那幾處詐屍所在的位置,他擡起頭,斜坡之上同樣林立著一排排柳木,井然有序,間距一致,如果他沒猜錯的話:“這是千屍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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